翘首盼望83年的愿想,终于在2025年9月11日成真。
这天,中国远征军第七十一军预备二师第六团副团长万启民的后人,在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武汉广播电视台、腾冲市滇西抗战纪念馆和腾冲市芒棒镇政府等多方帮助下,跨越1600多公里,从武汉市蔡甸区万岭村来到万启民长眠的地方——腾冲市芒棒镇大水塘村的猛虎坡上,与之“团聚”。这场“团聚”,已经分隔了83年,整整83年啊!

万启民的黄埔军校毕业证。
或许因为同为万氏宗亲,万启民刚好与我爷爷同岁,又牺牲在我的家乡芒棒,所以在听到周永沛老师讲述寻找“万团长”的经过后,我心里一直难以平静。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国仇家恨,早已如龙川江水一样,流淌在我的血脉里。那些在滇西抗战中牺牲的远征军将士,特别是为腾冲抗战牺牲的英烈,其忠骨只有一部分安葬在国殇墓园,大部分散葬于腾冲各地的青山上,他们当中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更别说立一方墓碑。万启民是不幸的,他离开妻儿远征驱寇,在38岁正值华年时壮烈殉国;但他又是幸运的,因为还有人为他垒了坟冢,还有人“陪”他喝酒聊天,还有人记着他,踏遍青山为其寻找墓冢并树碑立传,并为他千里奔走寻找后人。

万启民的名字镌刻在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上。
让我们把回忆的目光聚焦到83年前的腾冲橄榄寨战役——1942年5月10日,日军侵占腾冲。两天后,日军又分兵迅速占领丝绸古道芒棒地段的要冲——黄草坝、二台坡、橄榄寨等地,在这些地方挖战壕,修筑坚固工事,企图在交通要塞步步为营,越过高黎贡山,打过怒江,占领怒江以东的广大地区。
5月15日,当时防守怒江栗柴坝渡口的中国远征军第七十一军预备二师师长顾葆裕奉命率五团、六团西上。5月17日夜,预备二师六团跨过龙川江后,立即仰攻橄榄寨,与日寇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腾冲抗战第一枪。橄榄寨是腾冲丝绸古道上的重镇,地势似鱼脊梁,视野开阔,易守难攻,军事上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19日,五团到达龙江芒棒街。次日即开往勐连、官坡、清水等处布防,目的是切断由龙陵增援之敌,并拟进攻腾冲。橄榄寨之敌,恃有强固工事,据险扼守,并分据橄榄寨后面之二台坡、石头坡高地,互为声援。历经十余天的艰苦鏖战,在六团的拼死抗击下,日军溃退至与橄榄寨相距5公里左右的二台坡据守。六团官兵紧追不舍,在二台坡又与敌激战3日。日军凭借险要地势、坚固防御和增援部队,使疲惫的六团伤亡巨大。5月29日,处于包围中的六团团长辛伦率部突围,万启民副团长带队负责掩护,空中三架敌机轰炸,万启民不幸中弹,壮烈牺牲。由于战事复杂,时间仓促,他的遗体被当地百姓草草掩埋于附近的猛虎坡山林中。六团余部遂向曲石、界头转移,进行游击活动,待机收复失地。
时光静静流转,猛虎坡青翠的山林中,矮矮荒冢上的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浸透了月光和露珠的眼睛,却怎么也望不见千里之外的万岭村,闻不着儿时喜欢吃的京果、酥糖香。望眼欲穿的漫长等待,连过路的清风都为之寂然哀歌。随着时间流逝,当地知情者渐少,坟冢的具体位置也逐渐模糊。
时间来到了2015年。周永沛是芒棒镇政府的一名文化工作者,他长期关注滇西抗战史,致力于找寻牺牲在龙江地区的远征军将士,为他们撰文纪念。一次他到马场村工作时,听到了万启民英勇作战以身殉国的事迹。万启民的墓在哪里?他有后人吗?这些问题反复在周永沛心中盘绕。从此,他开始了寻找万启民墓的漫漫征途,只要听说哪里有疑似的坟冢,就马上前往调查核实。无数次走访,又无数次排查,始终没有寻得墓冢踪迹。转机出现在2024年,一次工作间隙,周永沛在芒棒镇马场街一餐馆与老板聊天,老板黄生柱偶然提到,他从小就听说,橄榄寨战役中牺牲的军衔最大的中央军(地方老百姓对远征军的俗称)军官坟墓在猛虎坡上,就在他家餐馆后面不远处的密林中,寥寥几句话点燃了周永沛心底的希望。
通过实地勘察和无数次走访,渐渐地,越来越确凿的信息汇集到周永沛手上。原来,当年牺牲的万启民等六团将士的骨骸是由上营彭氏家族的族长彭启定与彭大用出资,请保山民工进行掩埋的。二台坡村民陈咪二的父亲陈德相,人称“疯得像”,曾亲眼见证了橄榄寨战役。他曾告诉孩子说,中央军的一个团长被打死在二台坡后,就埋在距二台坡不远的猛虎坡上。“疯得像”醉酒后常常会提着酒跑去猛虎坡,与墓冢里的万团长聊天,有时就睡在坟冢旁。人们以为他是酒后胡话,“疯得像”这个名字由此而来。如今感慨,“疯”,才是独有的人间清醒,是实实在在地铭记,是满怀真情地怀念。另有一户吴姓家族,家中老人听说有中央军军官埋在此坡,认定此处是块风水宝地,于是特意把自家的祖墓迁葬于此地,每年上坟,无一例外为万启民上香,请他和祖先共进汤饭。
随着资料的积累,各种口述、证据显示,万启民副团长的长眠之地,就是猛虎坡的这个无名坟冢。英烈忠魂安葬于此已有八十多个春秋,每每想到这,周永沛便潸然泪下,于是他决定牵头筹资,为万启民重修坟冢并筑碑立传。他的同事朋友、当地村民,凡是听他讲起此事的腾冲人,都自发给他发来了转账,表达心意。周永沛动情地说:“万团长为了我们一方的和平安宁,从荆楚大地到彩云之南,远赴极边之城,为国家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虽给了他三尺土地,但我们却欠他一座墓碑!”2025年5月29日,万启民副团长牺牲83周年祭,周永沛一行人为他举行了墓碑落成仪式。那天,从早上起,雨就不停地下。自发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们,穿着雨衣,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到墓前,献上花圈、花束,静静肃立默哀。“唰唰”的雨声为荒芜寂静了83年的猛虎坡唱了一曲感天动地的挽歌。
有人说,墓碑立起来了,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可周永沛认为,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的事,应该是寻找万启民的亲人,尽管据寻亲志愿者说,以他们的经验,找到后代的概率只有1.6%。
从哪里着手寻找呢?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被誉为“中国将帅摇篮”的黄埔军校,培养了大批军事精英。在《黄埔军校第五期同学录》上,赫然写着万启民的名字。籍贯一栏标注着:湖北汉阳蔡甸永安集万家岭,这成了寻找他家乡后人的唯一线索。
周永沛向文史研究界朋友以及志愿组织发出了为万启民寻找后人的请求,他一定要试一试,尽管希望微乎其微。滇西抗战纪念馆副馆长伯绍海将这条寻人信息转发到了朋友圈,湖北省襄阳市博物馆退休副馆长张斌看到后,将信息辗转送到武汉广播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记者手上。近代史研究学者陈重阳先生第一时间找到并提供了万启民的照片。随后,武汉广播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记者驱车来到了蔡甸区,证实“汉阳蔡甸永安集万家岭”就是如今的武汉市蔡甸区永安街万岭村。在蔡甸融媒和街村干部的协助下,经过几番仔细排查,最后确定万岭村村民万旭光就是万启民的孙子。万旭光见到记者和爷爷的照片,坚定地说:“万启民就是我的爷爷!”万旭光回忆道,听长辈说,爷爷参军离开家后,更改了名字,所以万氏宗谱上写的名字是万慎忠。1942年10月,阵亡通知书和抚恤金寄到了奶奶丁六英手中,家人才知道他牺牲在云南腾冲,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里。几十年来,万家几代人一直在寻找,还曾去过云南保山,但是由于特殊年代、特殊身份,许多信息难以核实,始终找寻无果。姓名、地点、时间节点,万启民家族提供的多重信息,与周永沛的考证高度重合。最关键的证据,黄埔军校毕业证和阵亡通知书竟然没有遗失,在特殊年代被万家大姐万玲芬收藏在箱底,从未拿出来示人,连弟弟妹妹都不曾知晓。
2025年9月10日,万家后人一行8人,在公益组织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的资助和武汉广播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记者的见证下,从武汉出发,飞往腾冲。这场跨越83年的艰难找寻,终于在庆祝中国人民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迎来“团聚”。
9月11日,万家后人到达芒棒镇马场村猛虎坡,周永沛带领附近村民、各地文保寻亲志愿者共40人,包括滇缅抗战史专家李正、市文联三位老师和我,早早地在猛虎坡公路边等候。万启民的孙辈、曾孙们特意从老家带来了爷爷喜欢的“儿时味道”——蔡甸京果、酥糖、腊肉、腊鱼,一一摆放在墓前。从蔡甸祖坟上取来的土壤,添撒在坟冢上,告慰爷爷英灵,请爷爷安息。

家祭现场。
周永沛主持了祭奠仪式。家祭开始,“爹爹!爹爹!爹爹啊!”万启民的孙子万华光颤抖着嘴唇,用蔡甸方言连喊三声爷爷,万启民的四代儿孙,整整齐齐在墓前跪拜,失声痛哭。八十年烽烟散尽,万启民终于等来了故乡的脚步声,等来了家人的呼唤。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数度哽咽。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当天突然放晴了,老天也在为这场来之不易的“团聚”高兴。
祭奠仪式结束,我向万旭光大哥自报了家门,他们兄弟姊妹五个,按辈分年纪都是我的兄姊。他们得知我今天是第三次来祭拜万公,连连对我表示感谢。一句感谢让我无比汗颜,我不过是这里的过客,而他们,才是用一生承载历史与思念的人。在这份沉甸甸的家族守望面前,任何来自外人的挂念,都显得如此轻渺。唯有深深鞠躬,将这份敬意埋藏心底。万华光二哥告诉我,他也是军人出身,目前已经退休在辽宁鞍山生活。他当兵的目的就是要继承爷爷保家卫国的精神,替爷爷看看我们中国军队今日的强大,也为了寻找爷爷的安息地。我请他谈谈他的爷爷和奶奶,他回忆道:“听父亲和二叔说,来云南腾冲作战之前,爷爷所在的部队常驻湖南,因此爷爷将妻儿也接到了湖南。后来爷爷牺牲了,奶奶只好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和叔叔,一路乞讨,从湖南艰难地走回湖北武汉蔡甸老家。由于饥寒交迫,思念成疾,奶奶在四十多岁也追随爷爷去了。”大姐万玲芬则将关键材料小心翼翼打开,让我瞻仰和拍照。信封、内页、印章、签字……虽然纸张已经皴裂朽黄,但所有的内容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写着“万启民”名字的重要材料,不仅准确地寄给了“万慎忠”的妻子——万家奶奶丁六英,且被正常签收,上面的一列列签字盖章更证明,当年,丁六英持这些材料,多次按时领取了丈夫的阵亡将士抚恤金。

万启民的五个孙子孙女。
最后,我和几位兄姊合影留念,握手拥抱,依依惜别。
几天后,我特意到滇西抗战纪念馆,因为万华光二哥说,滇西抗战纪念馆的工作人员曾致电告诉他,纪念名录墙上有“万启民”这个名字。我捧着白色的菊花,从133米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下走过,犹如穿越一条无声的时间长河。当搜寻的眼光触到“万启民”三个字的刻痕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仿佛触碰到了83年前那个年轻而坚毅的灵魂——他一踏上腾冲这片土地,便进入枪林弹雨中指挥和冲锋,十几天里,每天都在战斗;日夜不停的枪炮声里,每秒都有人流血,甚至还来不及回望故乡,就壮烈倒在他乡的大地上。
腾冲是滇西抗战的重要战场之一,除了陵园里姓名身份可考的阵亡将士们,还有更多英魂散落长眠于滇西这片红土中。据工作人员说,目前已镌刻有确切可考的参战人员103141个,还留有数万个空位,用于后续补刻新核实的人员名字。满墙的名字不是冰冷的石刻,而是一个个曾经炽热的生命,是十万青年用血肉筑起的不朽丰碑。墙上的空位,正等着我们一起努力,将千千万万无名将士的名字,一笔一画镌刻上去。岂曰无名?他们的名字叫“英烈”,叫“国殇”,叫“忠魂”。他们的家人后人,还在一直等着他们回家;他们,还在翘首盼望与家人团聚。
万启民一家人这次团聚的发起者周永沛,几年来踏遍了腾冲市芒棒镇区域的山山水水,经过反复勘查、走访,做了十几篇翔实记录。目前已经确定散葬于芒棒的中国远征军将士已知姓名的有一百多人,他们中有预备二师的,还有53军、54军的,这些人有的仅仅有姓名,有的有姓名和后裔,却找不到原籍;有的有姓名和墓碑,但是籍贯不详;有的姓名和籍贯都清楚,却没有墓碑,万启民即属后者。信息勘确的已知墓碑中,为其找到了后人的,也仅有万启民一人。
披荆斩棘地踏勘,大海捞针般地寻找,不为别的,只为铭记,只为怀念。奔赴大海的人多了,捞起的针就可聚束为灯,照亮历史的天空。
本刊特约撰稿人 万菊芬 文/图
一审:李秋
二审:杨冬燕 杨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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