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抖音作品更新，不到10分钟，这条视频的点赞数就破了千，评论数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增长，显然今天的更新依旧稳定发挥——又“火”了。视频里，驾驶员哼唱着80年代港台流行歌，方向盘在山间险峻弯道中灵巧旋转;视频外，他顾不上回应评论区的提问，一直在准备晚上直播需要的东西。

视频的主角，是37岁的保山客运司机万利军。他给自己的抖音账号取名“农村客运小飞机”，坐拥近42万的“云乘客”，数字世界的喧嚣，在这里达到了一个短暂的高潮。

然而，12小时前，清晨7点30分，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隆阳区瓦渡乡白沙水寨子最高点的浓雾时，万利军另一个真实到近乎粗粝的世界，在一声厚重的“舱门使劲儿砸起”声中准时苏醒。车厢里没有喧闹的点赞声，只有发动机的平稳轰鸣，车窗外是清冷的山间晨雾和一直后退的苍翠大树。

线上世界的火热与线下生活的静默，在这里划下一道清晰又瞬间交融的界线。万利军的一天，便在这“有形山路”与“无形网络”的双轨上徐徐展开，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将这两个世界紧紧连接起来。

以折返，刻画向上的轨迹

视频中，万利军常常入不敷出。尽管如此，每个清晨他仍准时出现在发车点，他自嘲道：“夜里想过千条路，天亮还是走老路。”但实际上，万利军并不是个甘愿一成不变“走老路”的人。他的人生，始终由“学习”与“应变”两条线交织推动。

高中毕业后，万利军像许多青年一样，汇入了一线城市打工潮，成为沪漂，从笔记本电脑装配流水线上最基础的零件安装学起，凭借勤奋与敏锐，没过多久就成了生产线负责人。都市节奏很快，但他从未停止拓宽自己的能力边界，利用业余时间考取了C1驾照。他的世界，本可沿着现代工业的轨迹向前。

然而，变化总在发生。2011年底，父亲意外摔伤，万利军辞职回到保山。这是一个基于亲情的决定，也是一次人生的折返。他明白，上海那令人目眩的发展速度与无限可能，于他，已成彼岸风景。在照顾父亲的间隙，他没闲着，将C1驾照升级到B1。“多学一样，就多一条路。”这是他的生存哲学。

父亲康复后，他再次从零开始，投身通信行业，学习架设光缆。四年半的时间，从学徒成长为能独立负责一村网络工程的师傅。与此同时，他心中的“路”继续延伸，又拿到A1驾照。这本驾照，像一枚种子，为未来埋下伏笔。

真正的应变，发生在2022年初。当时正在跑保山至昆明网约车的他，敏锐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同年7月，大瑞铁路大保段即将运营通车。他判断，长途公路客运的黄金时代结束了。就在此时，他遇见了那个转折点——村子里的老师傅要转让经营多年的保山至三坪农村客运班线。

凭借儿时对客运班车的情怀和理想化的客流想象，他果断出手，又一次选择折返，从高速路上的网约车转而运营崎岖山道的乡村客车——他清楚：“高铁通了，城市之间的路会更‘挤’。但山里乡亲出行的路，总得有人来开。”

用车厢，装下流动的乡情

那辆2016年出厂的19座东风牌中巴车，就是万利军的“小飞机”。虽然路线牌是“保山至三坪”，但确切的终点在瓦渡乡三坪村白沙水小组，全程64公里。接手后，万利军将终点向大山深处又延伸了4公里，覆盖更偏远的寨子，但票价不变。“以前乡亲们要扛着东西走40多分钟才能坐上车，现在家门口就能乘车。”

然而，现实很快给万利军上了一课：山乡已不是他记忆中熙熙攘攘的模样。乘客多是“走不掉的”，日均客流量常不足20人次。但车厢里的温度，却由司乘双方共同定义，那是一份与计价器无关的、充满人情味的账本。

浪坝村路口，一位老人扛着麻袋招手，要去保山。到站后，老人从衣服里摸出10元钱，但老人的车费本应是22元。万利军接过钱，顺手帮他把麻袋抬下了车，没有多问一句。有的司机不愿捎他，但万利军的车永远会停。“算不清楚的。”他说，“算了吧。”

车至瓦渡乡车站，一位阿婆挎着一袋子草药等在路边。“阿军，又要麻烦你，给我坐月子的姑娘带去洗澡用，好使。”她没问运费，万利军也没提，接过袋子，稳稳放在驾驶座右方他最留心的位置。“顺手的事。”他说。

这样的托付几乎天天都有：一包要寄的证件、一箱要送的山货……他的手机时常响起，多数并非预约乘车，而是恳切地嘱托：“阿军，帮我把这个带进城。”至于费用，乡亲们主动给了，他便收下;对方不提，他也从未索要。“都是顺便，算得太清，路就走窄了。”

在这里，乘客都有亲昵的称谓：年纪轻的，他唤“表弟”“表妹”;年纪与父母相仿的，叫“表叔”“表嬢”;年长的，便是“阿公”“阿婆”。说起他，乘客们的语气里都是家人般的信赖：“阿军人很好，我们都专门等他的车。”这份信赖常以最朴实的方式回馈：一小袋鸡蛋，或几把水灵灵的小菜，悄悄放在他的驾驶座旁。

于是，这辆营收清冷的中巴，虽坐不满乘客却又把不必言明的体谅、急需传递的牵挂装得满满当当，无数声“顺便”的背后，则是沉甸甸的、视彼此为亲友的情谊。

借寸屏，连通广阔的天地

当然，生活的艰辛从未远离，刨去不断上涨的油费、时不时冒出来的维修费，万利军总会陷入“收入危机”的焦虑。2024年9月，一个念头闪过：“反正闲着，不如拍拍自己的客运生活。”最初他尝试用手机胡乱拍摄剪辑，偶有几个熟人朋友点赞，激不起水花。

转机在2025年6月。为确保行车安全，他花300元买了一个挂脖式运动相机，从此开启“双线作战”：白天开车拍摄，晚上剪辑学习。5小时的素材浓缩成7分钟的视频，常需耗费8小时。然而，专注地学习意外驱散了他的焦虑。6月底，他收到了第一笔抖音流量收入——10元。

从此他更有干劲了，2天一更新，始终坚持“诙谐记录，绝不诉苦”。“诉苦谁爱看?”他说，“我给大家看看大山里不一样的美。”在他的镜头下，浪坝村成了“大寨子”，车站就是“飞机发射区”，三两个人一起候车被叫作“团伙”。这份本色的乐观，让评论区渐渐成为一个“线上乡愁集散地”，粉丝们纷纷在此回忆童年乘车时光，请求“云赶瓦渡街”。

希望在一个平常的7月猛烈绽放。一天，万利军安静的手机突然被“关注”“点赞”的提示音轰炸。打开一看，粉丝数暴涨至5万。他顺势加入平台创作者计划，才第3天流量收入就达到了500元，这远超他一天的客运营收。

巨大的关注也带来了温暖的“负担”。网友心疼他惨淡的营收，想发红包“包车请乡亲免费坐”。他婉拒了所有直接赠予，但许下承诺：“现在我有20万粉丝，每涨粉10万，我就自费请乡亲们免费坐一天车。”至今，他已兑现3次。那3天，“小飞机”里充满了比往日更欢快的气息。

流量的蜂拥而至，也带来了更现实的抉择，不少商家找来，希望万利军直播带货。那几天，他辗转难眠。带货，似有“不务正业”之嫌;不带，客运线的生存压力实实在在。最终他想通了：如果这样能让“小飞机”飞得更久，未必是坏事。

他答应了直播带货，但原则是选品必须产自云南。于是，保山小粒咖啡、饵丝、麸醋等云南味道被一一上架。不开车的时候，万利军更加忙碌了，试品、选货，精心筹备。用一部运动相机、一部手机为自己和那条孤独的客运线，筑起了一条充满可能的“云端航路”。

暮色四合，“小飞机”结束一天的航行缓缓归站。万利军依然会仔细擦拭车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晨雾依旧弥漫，这辆中巴车将继续它的航程。一个人，一辆车，一部手机，一台相机。他在现实的山路上，扎实地行车，承载着无法缺席的依靠;他在网络的云海里，乐观地筑路，传递着鲜少被看见的风景与温度。

这两条平行的轨道，在万利军手中稳稳交汇，驶向一个既扎根泥土又眺望云端的、辽阔而充实的明天。

本报记者 段柔汐 文/图